有一段時間，因為負責處理單位的一批上世紀末合作方的抵債雜牌金表，頻繁出入于各拍賣行和典當行，一來二去，就成為了某拍賣行的鐘表部的長期客戶，時不時地去看看預展，聊聊市場。后來，鐘表部的業務員不知從哪里尋到了一位收藏鋼筆的老者，從那年開始，鐘表部的拍賣會上不時會出現幾支金筆，犀飛利、萬寶龍、萬特佳、芝柏、卡地亞，年份有老有新，甚至還有過筆桿為9K金的英國的金筆和鉛筆。
那一年春拍，圖錄上出現了兩支70年代14K和18K的派克金筆，起拍價也不高，于是興沖沖地跑去看了一下，試了試手，很有拿下來的沖動。對于鋼筆，像筆者一樣生于80年代初期的這批人是再熟悉不錯了，那時無論大人小孩，日常所用的鋼筆、無非英雄、永生、幸福、金星、關勒銘等國產品牌，萬寶龍、畢加索、公爵、凌美、百樂，聞所未聞，傳說中的派克筆，那是大神級人物才能擁有的！
位于上海市楊浦區許昌路227弄的紡三小區，最早是日商公大紗廠的職工宿舍。小區正門開在許昌路楊樹浦路上。進門一條主干道，居民們稱之為“大馬路”，道路兩側，是一排排帶院子的別墅式二層建筑，這片也被稱作“前紡三”。穿過一條狹窄的甬道，就到了“后紡三”，這里是中國式里弄住房，聯排兩層住宅。紡三小區里有網球場、游泳池、俱樂部、俗稱為“大操場”的花園、甚至還有一座日式的廟宇。1948年春天，我外公外婆帶著襁褓中的姨媽，來到這里。
1945年12月5日，中國紡織建設公司（簡稱中紡公司）在重慶成立，隸屬于國民政府經濟部紡織事業管理委員會，負責抗日戰爭勝利后接收和經營日偽在淪陷區的紡織工廠及其事業單位。當時的中紡公司，同“四行兩局一庫一委”一樣，屬于官僚資本壟斷行業。
中紡公司成立后不久，我外公被派往中紡公司沈陽分公司。1948年春，東北戰事吃緊，我外公作為中紡公司的高級職員，帶著外婆和出生不到十個月的大姨媽搭乘美軍軍機，取道青島，飛抵上海，在中紡公司總部任職。
把家眷在旅館里安排好，外公便去房屋管理員那里申領住房。那時，在滬所有日僑早已回國，“前紡三”的別墅里，已經住滿了中紡公司上海總部的職員，但“后紡三”，尚有不少空房，原以為只是辦個手續走個程序，沒想到，卻碰了一鼻子灰。
房屋管理員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扔過一本登記本，讓外公排隊登記。幾時能排上？慢慢來吧！外公那時候也就二十七八，生性正直、又有著北方人的憨厚，琢磨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這是遇上了“敲竹杠”的了。雖然人憨，但是不傻，于是外公一聲不響，一筆一畫登記好信息，還本子的時候順手將剛剛寫字的那支鋼筆插進了房屋管理員的上衣口袋。那支筆是美國20世紀初的派克金筆，我外公1940年考上大學時老外公的入學獎勵。果然，不到一周，房屋管理員屁顛屁顛地跑到外公的辦公室，雙手奉上鑰匙，“蘇先生，房子空出來了。”
于是，外公外婆便搬進了獨門獨戶，樓上樓下，帶亭子間、灶披間，屬于“后紡三”的159號。除了要倒馬桶，一切都還方便。
又過一年，上海解放，中紡公司重組，樓下讓給了同屬紡織系統的趙外公一家，灶臺和水斗也變成了兩家合用。之后幾年里，我舅舅、我媽相繼出生，趙外公家也添了三個女兒。之后幾年里，這些個“紡二代”從“大馬路”西側的“紡三”托兒所、“紡三”幼兒園進入路東由網球場改建而成的許三小學，在游泳池里學游泳，在“大操場”上學騎車。再之后，“紡二代”上山下鄉，返城結婚，俱樂部改成了活動室、“廟房子”里擠滿了住戶，在“大操場”上奔跑的孩童從我媽換成了“紡三代”的我。
從“紡一代”到“紡三代”，在紡三，從來不用擔心老人走丟、小孩磕絆。“紡三里”學風濃郁。無論外界如何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這里的人從沒扔下書本，幾十年里，這里走出了文藝工作者、教育工作者、工程師、數學家、核物理學家，卻少有官員，更妄論商人。“紡三人”低調謙和。如無人指點，你絕對不到每天自己拎馬桶的阿姨，竟然是上海灘望族之后，坐著板凳在門口揀菜的爺叔，是畢業于哈軍工參加原子彈試驗的師級干部。“紡三組”團結互助，縱是風起云涌山雨欲來，回到“紡三”，總能讓你感到溫暖。樓下趙外公在動蕩年代被戴上“反動派”帽子，連累帶氣一病不起，畢業于協和醫學院的鄰居劉醫生盡管也已靠邊站，仍然冒著極大風險親自拍片并安排手術，被診斷為胃癌的趙外公術后又健康地生活了40多年。
我是在1989年那個夏天搬離紡三的，搬走以后，起先還每年都留戀地回去看一看，后來上了中學，就把紡三漸漸忘了。再后來，我幼時的伙伴多跟隨“紡二代”們移居海外，而年歲漸長的“紡一代”們，則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方式飄然遠去。如今，在上海福壽園的遺體捐獻者紀念碑上，可以找到他們中的許多人的名字。
幾年前的春節，我一時興起，帶著妻子女兒又回了一次紡三。站在小區入口，好久不見的“大馬路”短得一眼能看到頭，“大操場”小得如同小區健身點。可是只要我閉上眼睛，“大馬路”還是那么筆直寬闊，“大操場”還是能夠讓我盡情地撒歡跑圈。
如今，紡三小區已經成為上海市的優秀歷史建筑，只是這些承載了百年光陰的老房子里，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越來越少了。
那兩支派克金筆，最后還是沒有買。
延伸閱讀：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329/16/36136833_641147510.shtml（老壽帶你游弄堂，紡三小區）
http://www.sohu.com/a/163819568_351448（楊浦曾經的日軍司令部，擁有上海獨一無二的門牌“特號”）
http://www.shtong.gov.cn/Newsite/node2/node4/node2249/n92347/n92604/n92623/n92625/userobject1ai143192.html（楊浦區地方志）
https://baike.baidu.com/item/%E8%81%82%E5%AE%B6%E8%8A%B1%E5%9B%AD/4440959?fr=aladdin#2（聶家花園）
[ 此帖被仲雨在2021-03-04 12:0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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