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地球一張口罩，給后世一個信物 ——觀李小川新作有感 邢楷 2020年，本該是新貌之始，可自新舊年之交，禍難相繼，至今未平。三枚火箭彈，伊朗舉國震怒、美伊劍拔弩張；燃燒200余天，澳洲大火所經之處，多少生靈涂炭、唯見滿目瘡痍；3600萬只蝗蟲，東非難見天日，百姓食不果腹；290萬確診，新冠肺炎來勢洶洶、禍及世界各地……天災人禍并舉，醫療系統崩潰，全球經濟停滯，萬般破碎中，人道主義危機已近。一．由感而興，佳作始成 災禍接踵而至，疫情當下，藝術何為？藝術家何為？回溯藝術史，描摹世間疫情的作品頗多：無論是米希爾·施威特斯對雅典鼠疫的描繪，德勞內對于羅馬大瘟疫的構想，普桑對于阿什杜德瘟疫的記錄，還是透納對埃及第五次大瘟疫的表現，或是迪恩·考威爾對黃熱病肆虐場景的再現，無論何時何處，藝術家在災難面前總是以畫筆為武器，把自己放在一個斗士的地位上，或反思、或記錄、或呼吁，歷經時光后，更可給后世留下些許警醒意味。 面對來勢洶洶的新冠疫情，面對醫療的崩潰、患病者的痛苦，社會的停滯，作為一名藝術家，李小川在感染人數持續走高、疫情形勢尚不明朗的2月中旬拿起了畫筆和刻刀，希望通過一己之力使后人銘記這次疫情。卡西爾在《人論》中指出，符號的記憶是一種過程，正是靠這這種符號的記憶，人們才能重復、重建以往的經驗。而在李小川看來，這枚麥朵爾除了表面篆刻的代表疫情的符號形式外，更是有著紀念幣本身固有的紀念性和實體的符號性。正是麥朵爾這種蘊含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符號價值，使之成為作者心中聯結過去-現在-未來的“信物”、并能隨著時間這樣一個永不停歇的時間之流，成為承載人類記憶的最佳載體。“災難總是在你忘了它的時候來臨的”，出于疫情下藝術家的敏銳感受、出于悲天憫人的家國情懷，更是出于當代人對后人的警示和人類文明傳承的責任感，李小川選擇了造幣。 從最早的一個病例，再到影響中國的大范圍傳播，再到世界級的傳染疾病，新冠肺炎誠然是一件將被載入史冊的大事。大事便需被銘記、被紀念，這是從事紀念性創作的藝術大家的職責，但是對這件作品來說，紀念大事固然重要，可卻只占據了藝術家創作的一部分。面對鋪天蓋地的種種關于醫護人員壯舉的報導，面對自己家鄉的醫療隊的出征，面對英雄從屏幕上的高大形象變為身邊的一個個真實的普通人的形象，李小川被深深的感動和震撼了。疫情的全球化更是使李小川窺見了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不同人種之間的相互扶持和幫助，窺見了全球同舟共濟帶來的強大力量。“給地球戴口罩”——這一極為樸素的名字是對醫護人員防疫期許的口語化表述的再加工，也是對世界范圍內無數受疫情影響的普通民眾眾志成城的抽象圖景進行具象化的文字表達。正是由于對無數普通而平凡的人的觀照、正是出于這種無邊界的人文關懷，這枚麥朵爾的意義已不拘泥于最淺層的大事紀念，而是被擴充到了對廣大醫護人員的歌頌和對全球團結抗議的更高層面上來。感于外物-吐屬己思-藝術創造-美善合一，作者不自覺地完成了中國古典美學的感興的脈絡，而正是疫情面前藝術家超越國度、超越民族的人文關懷凸顯了藝術家廣博的情懷和藝術作品的深刻意義。二．人文關懷，數年未變 對于李小川這件新作中所透露出的強烈人文關懷，我并不意外。于他而言，藝術作品的形式與技巧總是在次的，重要的永遠是藝術家的觀念，而觀念當中最不能缺失的，便是藝術家最本真的人文關懷。 作為第四套人民幣的設計者之一，李小川最大的貢獻就是在人民幣上加入盲文黑點。盲文最早由法國國王路易·布萊葉在1829年發明，由于兒時雙目失明，布萊葉一直渴望通過自己的力量讓盲人也能讀到文字；1838年，世界上第一本盲文印刷品出版，盲文隨即被法國人公認；1879年，國際盲人教師代表大會決定推廣盲文教學；直到1887年，盲文才被公認為正式的盲人文字。歷經58年，盲文終于取得了合法化的地位，可對于占總體人口1%的盲人來說，仍然困境重重。1984年，李小川參與到第四套人民幣設計工作，一直想有所創新的他關注到了住所附近的一位賣報紙的盲人，這位盲人每天晚上都請小朋友幫他挑出錢袋里的白紙扔掉，李小川詢問后得知，許多人利用攤主是盲人的弱點，把白紙搓皺當成錢來這里買報紙，面對此情此景，李小川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作為消費群體的一部分，盲人們的需求也理應被重視和關注，而他正有辦法能解決這個困境，為此他專門前往沈陽盲校，向老師們請教盲文的問題。面對廠領導對他設計的質疑，李小川沒有退卻，而是堅持把印有盲文的設計稿上報給了北京，最終得用。能通過自己的設計為盲人群體做點實事，在他看來，是值得驕傲一生的事。 近40年后，李小川以另一種方式重新表達了自己對人的關注，在這件作品中，他把對特殊群體的關注上升到對人類整體命運和歷史脈絡的觀照，而這，使得他的作品多了一層跨時空對話的宏大意味。文明的傳承也好、歷史的銘記也罷，歸根結底指向的都是與30多年前的設計本質相同的部分：把錢幣當成連接人與人的信物，這也正體現了一位藝術家的人文關懷。三．小作大巧，唯手熟爾 “雕刻”一詞在中國的語境下除了指雕刻技藝和雕刻品外，還有砥礪的意思，固有趙爾巽主編的《清史稿······禮志一》一篇中就有“縱其間淳澆世殊，要莫不弘亮天功，雕刻人理，隨時以樹之范”之句。“雕刻”的兩種含義在李小川這里同樣適用。 再現性和藝術作品的技術性一直是藝術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在古希臘便有宙爾西斯和帕爾哈希奧斯二人比畫、爭論誰的作品更真實的故事，而后的菲狄亞斯、米開朗基羅、貝尼尼、羅丹等雕塑大師的作品無不具有驚人的再現能力和精妙的雕刻技法。在劉小川的這件小小的麥朵爾作品中，正是藝術家對再現性和技巧性的把握才使它有了可供細玩、細品之處。作品正面雕刻了鐘南山頭像，并以金色著色，將其從深藍灰色的背景中突出；四分之三側的角度選擇使作品兼備純正面、純側面的人物形象特征，在提升辨識度的同時加強了畫面的立體感。鐘南山頭像采取淺浮雕雕法，在不同質感物體的表現上截然不同：頭發、脖頸處入刀更深、刀法走勢一氣連貫，但脖頸相較于頭發的細碎蓬松顯得更具肉體的緊實和順滑；金屬鏡框處的工業化的尖銳被以一種果決的刀法刻出，與面部細微但清晰的結構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面部的表現上，藝術家強調人物五官而弱化了面部結構：首先是眼部的處理上，觀者能直觀感受到人物凌厲而堅毅的目光，正是通過觀者與人物目光的匯集，作品中暗涵的強烈力量得以凸顯和傳遞。其次是眉弓和法令紋的處理，藝術家削弱了對眉弓上眉毛質感的刻畫、反而突出強調了眉弓的結構性，這也是整個作品唯一一處對結構的強調和對五官的弱化，正是這種含混，使人物的表情有一種《蒙娜麗莎》般不可捉摸的意味，正與當時的疫情形式的困頓呼應；與此同時，對法令紋的刻畫更是被放在了與五官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在下面部構成了穩定的三角形結構，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與眼部呼應的、下面部的堅定與穩固，由此，鐘南山的堅毅果敢被傳神的展現出來。 小幅作品的處理更能凸顯藝術家的巧思和老道，本作品中對人物外貌和神態的精道處理無不令人贊嘆。若能達到如此的技法，藝術家定是需要不斷地砥礪、練習的。李小川有著豐富的人物雕刻經驗，早在他就讀于中央工藝美院（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時候，他就被導師鄭可在人像方面的寫實與藝術處理吸引，并對人像浮雕產生了強烈的喜愛。自此他便以鄭可先生為榜樣，勵志從事寫實人像的設計制作。自1979年起，李小川便開始紀念幣設計，至今已創作了1000余幅人像紀念幣作品，包括愛因斯坦像、霍金像、武則天金幣等等，退休后，雖已離開了制幣行業，但他對此的熱愛不減。正是多年的設計制作經驗，才使得李小川面臨新的事件時能立即做出回應、并以極大的熱情、極高的創作水平創造出新的藝術作品。四．新作雖成，闡釋未盡 除了正面技藝精湛、生動傳神的鐘南山像外，作品反面下部的“2020”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地球下方的2020以圓弧形出現，兩個2，兩個0，但每個相同的數字卻形態各異：第一個2相較于第二個更富動感，第二個0相較第一個也多了一些灑脫，它們整體強烈的動勢竟給我一種它們已經圍繞整個地球轉了數圈的感覺。暗涵動態的數字與靜止的地球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流動前行的是時間，而靜止不動的是空間，二者碰撞而成的背面便成了對作品整體所處時空的交代，而寫實的、大體量的地球與抽象的、弱體量的數字并置，則給人一種極度的不穩定、甚至不真實感。2020在這里不僅僅是制幣時間的記錄，更是成為了一個獨特的符號，每個數字右側伴有飄揚的流蘇，它像火、像風、像旌旗、像惡魔、像傳統的龍圖騰紋樣。在藝術家看來，作品中的“2020”正如2020年一樣驚悚、慌亂又魔幻，可數字本身扭曲的形態究竟源于什么物象呢？沒有人知道，它可能是任意一個，可能什么都是，也可能哪個都不是。 此處的2020更應被觀者視為一種特殊的藝術文化符號來解讀，這也是這幅作品與其他麥朵爾作品最不同的一點。正如闡釋學所指出的，“藝術作品是藝術家有目的的活動的產品，作品的具體化不僅是觀賞者進行的重建活動，也是作品本身的完成和潛在要素的實現。”新作既成，可觀者的闡釋未完，我們仍可以對這件作品提出更多的問題：作品背面的口罩遮住了地球的大半，除了對全球疫情態勢的反映外還有哪些考慮？為什么口罩覆蓋的地方是印度洋和非洲、而沒有將亞洲覆蓋起來？在作品正面、背面選擇了不同的背景肌理進行表現，是有什么深意嗎？作者的簽名為何選在鐘南山像的衣角上？作品的意義是向外敞開的，而解讀是屬于大眾的。結語 一枚麥朵爾，濃濃家國情。李小川的這幅新作已經超越了麥朵爾作為“幣”來說本身的紀念和流通屬性，它并不是一塊冷冰冰的金屬，而是一副被注入了情感與溫度的藝術佳作。疫情當下，對中華民族的深情、對四海同胞的關懷、對人類命運的擔憂，盡隨著一筆一刀寫進了小小金屬的最深處，這是藝術作品的意蘊的獲得，這更是藝術家人文情懷和宏大境界的彰顯。2020，禍難相繼，民眾難安，可在這枚創作于疫情最膠著之時的麥朵爾中，我卻看到了藝術家的發自肺腑的堅定信心，彼時尚能如此，何況今朝？國內疫情和緩、諸事漸入正軌，我們能做的便是愿明日山河無恙、國泰民安，愿明日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此帖被李小川在2021-01-18 11:3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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